Press|平子雄一:樹人-介質間的漫遊者
樹人─介質間的漫遊者
文/呂卿
平子雄一長年以「植物和人的關係」為創作主題,最早始自就讀倫敦藝術大學的溫布爾登藝術學院(Wimbledon College of Art)時期,即開始思考英國的人造公園與家鄉日本岡山的原始樹林所提供的不同的生活經驗,以及東西方對於「親近自然」的相異模式。從幼時於農村與原始山林的互動,以及甫成年後於西方都市公園的遊憩景觀,此段經驗同時交錯了個人生命經驗的童年與成人階段,農村社會與現代都市的不同步調,從穿梭於山林原野進入人為造景的行為體感,進而使他思考在工業化社會的大都市中,人與自然的角力抗衡。
樹人的孵育─盆栽
大型造景公園被視為綠生活的焦點以及民主制度中的人民利多政策,昭示著經過人為調控的景觀,抑或是「可控制的自然」才適宜進入人類群體的生活圈。而自此為起始點,平子雄一持續體認到若人類以個體為單位,始能更自由地保有與原始大自然、山林的互動,如登山、健行等,這一切的思考可視為其畫面中的標誌性角色「樹人」出現前的鋪墊。而以此觀察為起始點,他又逐漸地將延展視角並更加深入,從群體聚焦至個體,注意到另一種植物與人(或人與自然)的關係,一種「更適合」人類藉由植物為媒介與自然共活的型態─「盆栽」。
再進一步分析藝術家作品的風格演進與創作思考之前,需要稍作停歇,略為阻斷長年習於採取觀者立場的思考迴路。
從觀者的角度思考關於「樹人」的創作脈絡
可以想見,我們從平子雄一的畫作中感受到的是立即的視覺衝擊與情感共鳴,不論是從其帶有冒險嬈動感的近期作品風格,或是對其描繪的日常生活與植物主題,一看到他的作品,幾乎是如神經突觸傳遞訊號般,在知覺尚未意識到之前,反射式地就被畫面吸引住。但仍需稍作停歇,我們必須注意到藝術家從創作及思考上,二十年來探討植物與人類的關係這段歷程,是從表象到裡層,從行為到意識上的檢索之後,再經過藝術創作後的轉化。
在平子雄一作為藝術家的身分上,這是創作的過程(或許在某種層面上,也是他人生的過程),但作為藝術家及作品本身的第三方,我們應更有餘裕地,如剝洋蔥式的,一層一層思索他如何透過藝術體察人與自然,人與植物的關係的大命題,並透過作品為「第三方」同時滿足並提供思考與審美的需求。這是不論藝術家或創作者是否有此思考,而純粹作為觀者可以再進一步領略藝術品的取徑。所以,儘管他的畫面是如此吸引人,想必(或希望)那也是一種間接的邀請,讓視覺上的審美暫歇,空出智性的餘裕。
盆栽→樹人,非關創作的線性思考
回到從「盆栽」的討論,在進入創作之前,平子雄一已經觀察到並思考著人類與自然的兩種相處方式(人造公園與原始山林),而聚焦到個體的行為後,便是人類與植物的在生活中的互動模式─盆栽。顯而易見地,人類是採取主動的一方將
植物飼育於各類栽植容器中,並因應生活或賞美的需要,對植物的生長型態進行改造與加強。而且相較於動物來說,經過飼養的過程進一步成為「寵物」,雖仍是受宰制的狀態,但顯然享有更多的權利,例如法律上對於飼主的相關要求與規定等等。反之,人們對待植物,尤其是可做為盆栽飼養的植物,幾乎可以為所欲為,棄置或是虐待盆栽,幾乎沒有任何罰則,也就相對地沒有任何約束力管制人類如何對待盆栽,盆栽因此作為代表人類與大自然互處的介質展現。介質的原文是Medium,源自於希臘語,具有居於兩者之間的意思(有趣的是,在中文裡,飼養盆栽的栽培土也被稱為介質土)。在平子雄一意識到盆栽的「特殊地位」後,在創作上的轉化即為「樹人」(註)。
樹人:2016─2017
早在平子雄一2016年的作品,即可見具有完整形象的「樹人」出現,作為人類與自然交互關係的象徵形象,「他」的主體性維繫在「天人」(此指儒家學說的天人合一思想)、「樹與人」關係上,但也同時可更具私密性地代表或作為觀者或藝術家本人的「阿凡達」(avatar)。更直白地說,若把平子的畫面當作虛擬的遊戲場,樹人即是觀者或藝術家的投入其中的化身;每一張畫作,是一場又一場沒有開始與結束的遊戲畫面。綜觀2016年的作品,畫面以大面積的森林樹景為背景,常以雄偉的巨木配以充滿童幻色彩的漫天星斗,成群結夥的樹人在森林裡遊憩,與同伴生活作樂,有較為濃烈的烏托邦色彩,並沒有明顯的人為介入痕跡,樹人與生動的樹影與張揚的樹木,更像是「萬物有靈」般的存在,更偏向「樹」的成分。
邁入2017年,樹人依舊在森林般的背景中活動,但有著更明顯的「人」類行為,開始有寵物陪伴,彈起吉他,聽著收音機,人類的娛樂形式開始出現。平子雄一的繪畫風格並不喜留白,這也是他構圖精彩之處,但比較2016年與2017年的作品,2016年作尚有童幻星空式的背景,透過想像予人浪漫情懷的舒緩與留白,但自2017年起,畫作背景開始更為生動、活躍起來,可以說是「溫度升高了」,開始有電流通過,躁動起來,畫面中樹人的比例也變大了,甚至有接近肖像畫般,以樹人為主的構圖。(由於樹人的組成是頭部為樹冠,頸部以下為人的身體,所以一眼望去,不會馬上感受這是「肖像畫」,但就構圖方式以及主角於畫面所佔比例與角度,的確是肖像畫的表現方式。)
樹人:2018 ─
從2018年的作品開始,平子雄一的標誌性風格開始強烈地展現:滿版構圖、明豔且多層次的色彩,特殊的雙拼、四拼自由組畫,樹人的行為更為「擬人」且更為探入人類的心理層次,例如追求速度的慾望、冒險、塗鴉、創作、沉思等等,可說自2018年起,開始奠定了平子雄一對於「植物與人的關係」這項主題的高峰起點。此時期的每一幅畫作都在顫動著,畫面上所有元素、色塊、筆觸、形體彷彿正有一股微電流通過,隱微地促發電子的移動,鼓動觀者的感官隨之震盪。在畫面上,這是結合了野獸派生氣勃發的色塊與象徵主義名作孟克的《吶喊》般,透過視覺傳遞,而於的精神及想像中,促發如藤蔓纏繞般低速但充滿勁道的擬態動感。那麼作為觀者,或者說更為沉浸式的讀者、玩家角色,我們會感覺到這個「主角」成長了,從不問世事的精靈跨入人世後,開始有著與人類同的糾葛與享樂,但不同的是,平子雄一的樹人更帶著一股抽離感,如同先前提到,是作為「介質」的象徵,在藝術史上有個類同的角色─漫遊者(Flâneur)。
樹人:作為漫遊者的介質身分
漫遊者(Flâneur),源自法文,代表著十九世紀城市資產階級的富人,無須為生計奔波,也無「美國夢」般的雄心壯志,無須用力爭取便能享受著社會的便利與服務,此種備受欽羨的優越地位卻也帶來一種背離社會的疏離感,因此而成為毫無目的在城市中漫步的觀察者。知名的印象派畫家馬內(Edouard Manet, 1832-1883)作品中常出現戴著高禮帽在都市街道中漫步的紳士,即是標準的漫遊者形象,甚或畫家本人也是如此。此種純粹的觀察狀態,也與藝術品的基本定義之一,除了純粹的觀看之外,沒有任何實際用途的物品,有著相同但主客易位的類同。而樹人在物質上作為藝術品的範疇,其定義上本已帶有本質上的疏離感,而作為被創作出來的角色,在非物質的精神層面,樹人作為人與自然的介質,人類與植物的共生體,盆栽的藝術性象徵,更有著游移與傳導的特性。也與漫遊者相同,樹人的存在並不帶任何教育性或教化目的,「他」是純粹的演示出人類與植物與大自然的互動,會有何樣貌的化身。而回到藝術的層面探討,平子雄一透過「樹人」,更帶出了一層關於藝術品本身的介質性的討論,在藝術的非物質性表現,如審美、理論、美學,以及作品的媒材,如畫布、雕塑的材料等,二者之間的共同象徵呈現,即是藝術品。藝術品也是一種如樹人般的介質,在人類可感知的精神與物質層面雙向漫遊著。
註:文中所述關於從盆栽到樹人的轉化,並不等於藝術家的創作過程或意圖,而是從其作品中視覺元素的呈現,回溯藝術家討論植物與人類的主題如何演變。
More Infos about artist|平子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