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與「視」 汪柏成新作「華非華」中的佛法與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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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 01, 2016

華非華

在藝術家的身分之前,汪柏成是修行了30年的佛教徒,習書24年的書道家。他從小內向,一直嚮往藉由繪畫抒發心情,雖成長於嚴謹的二代軍人家庭,但父親向來支持他對創作的熱忱,高中進入美術班,大學開始創作雕塑,後考入交通大學建築研究所,現同時為專業建築設計師、篆刻師及土黑社書道社團創辦人。父母皆是虔誠的佛教徒與中華文化的擁護者,自三歲起即受家中佛法與書道淵源薰陶,潛心修習不輟,始在30出頭的年紀,自佛教思想與書道哲學中汲取靈思,投注於藝術創作中。在佛法、書道、建築設計這三條平行的人生道路中,他的藝術作品是菁華匯萃之地,30年前羞於開口的男孩,30年後在當代藝術中開口了,說得是古老佛法與在台灣已漸失傳的書道,其簡約凝練的風格恰似佛語哲思,運筆流暢的白描線條即為書道的二次化身,汪柏成的藝術,讓我們再次領略無邊際的當代藝術,是如何跨越時間劃下的邊界,讓過去與未來在當下的交錯,如他自身的體認:「古典即是現代。」
抽象的神性與曼陀羅觀想
汪柏成自2013年開始舉辦個展,陸續發表「字.自解」系列,並衍伸「間」、「芯」、「練」及「人生之華」等系列作品,「華非華」系列即自「字.自解」其中一件作品《空》延伸而出。就視覺型式來看,《空》與「華非華」幾無相似之處,《空》是將心經中闡述「色即是空」的字句以篆刻字體寫出,再排列成QR code,整體看似一幅幾何抽象圖騰,但核心內容實為可辨識念誦的經文,以數位時代的符碼反向映襯心經所講述的大千世界裡的表裡與虛實。「華非華」則是以半具象白描筆法描繪除去莖葉,在虛空中飄盪的花朵,「托物言志」地象徵藏傳佛教修行觀想的曼陀羅(Mandala)法界中,一切緣起緣滅、有形無形的展現,以及佛經中「一花一世界」的世界觀,探討世俗的人情牽扯與人性百態。
藝術史的視覺分析訓練,用於「華非華」之作則將萎靡不振,因其經刻意且多層簡化的型式,已無法直接地指涉背後龐大的形而上架構中,如同美國著名抽象畫家羅斯科(Mark Rothko)幾何畫作中的神性。羅斯科曾說:「我不是抽象主義者,我對色彩與形式或任何其他東西之間的關係毫無興趣。我只對表現人類的悲劇、狂喜、厄運等基本情感有興趣。」(I’m not an abstractionist. I’m not interested in the relationship of color or form or anything else. I’m interested only in expressing basic human emotions: tragedy, ecstasy, doom, and so on.)羅斯科並不以創作探討形式,僅管他選擇(或被歸入)了抽象表現主義這一難脫形式探討的畫別,他仍是純粹追求精神或情緒性的「所指」(signified)。尤其是為美國修士頓羅斯科教堂(Rothko Chapel)繪製的巨幅畫作,在這座由他參與設計,雖稱為教堂或禮拜堂,但卻無裝飾擺設任何聖經故事及宗教圖像的空間內,唯一精神性象徵即是他的抽象作品,以「全無」再現「所有」,解套了以實相指涉「神相」的匱乏與禁忌,羅斯科教堂裡的抽象化神性,恰填補了具象化之神性所不足處。佛陀拈花,迦葉微笑,禪宗實相無相的微妙法門,之所以「不立文字」,是因用盡文字也無法說明。「華非華」中以芙蓉、牡丹、繡球花等華美花種所欲揭示的,恰是表相之後、之外的不可見;憑藉「眼看」無法穿透幻相堅硬的外殼,需藉「觀想」重建那如電影《駭客任務》中「虛擬實境」。
再觀「華非華」之具體而微:來自佛典儀式的「托物言誌」
托物言誌是文學創作的一種表現方式,透過對物件細心的體會與觀察,尤其是個人直觀上對「物」的感悟,透過象徵或譬喻手法,「寫物」寄託志向與意願。概括來說,「托物」是其藝術手法,「言誌」則是目的,這是「托物言誌」原本的出處與定義。但在汪柏成的「托物言誌」中,借托妍麗飄渺之「華」譬喻人界,則主要啟發於對藏傳佛教信仰及供佛儀式中寄物明心的供品寓意。出生於虔誠的佛教家庭,汪柏成對各主要派別佛法,皆有程度不一的接觸與涉獵,選擇藏傳佛教歸心,是因大乘佛教的教法在自我解脫之外,更著重廣度眾生;藏民團結、互助的生活,以及重視他人勝過己身的精神,也是他對教法度眾的力量欽佩之處。藏傳佛教供佛儀式中的「八供」,為「水、水、花、香、燈、油、果、樂」等八種供品,源自古印度恭迎國王貴賓的禮儀,先供飲料解渴,再端洗足水洗滌塵埃,奉上鮮花,燃香指路,點燈照明,供香油抹身,入席再上食物,用餐時提供歌舞音樂娛客,後便依此禮儀供養諸佛菩薩,後演變為供水象徵。佛法也賦予「水」八種表義功德,其可持戒、勝百味、身心壯健、使意念柔順、清明、除罪、成就妙語與健康,且不分貧富貴賤,皆取得容易,可一供八杯,或數百組八供,隨心意設之。此外,尚有藏傳佛教自印度佛教《密集金剛本續》,及宋朝印度僧人施護之漢譯本《佛說一切如來金剛三業最上秘密大教王經》七卷所衍生的供具「曼達盤」。「曼達」原為觀想日、月、法輪,以供養諸佛菩薩金剛,延伸出「曼達盤」後,也象徵「壇城」,即為佛教的世界觀,由中央的須彌山及東西南北四大部洲組成,使用曼達盤供佛,富貴者可擺珍珠瑪瑙或珍貴藥果,平民也可用河砂、碎石,如同八供一般,講求善巧方便,反求諸心。
「八供」具體而微地象徵了佛教千年以前的儀典起源與抽象的世界觀,從汪柏成自述其自「八供」與「曼達盤」等佛典儀式取得的「托物言誌」想法,便可體會「華非華」在瀰漫一片深沉底色的畫布中,除了幽微細緻的肌理格紋,為何各只畫了一或數朵菊、芙蓉、牡丹、繡球花,且又稱「非花」?這一片寂寥之中又還剩什麼是非呢?任何習於領受藝術造化者,都可清楚地意識到藝術家於此的「言外蕴旨」,況且在日常經驗中,我們便已領略人情的表裡不一,物相的「禮輕情意重」,托物言誌並不是僅存於佛法或是文學領域的陌生名詞。但於汪柏成作品中,也許多數觀者首見/僅見的「華之美」,並不直接連結背後的涵義,就像「八供」並不真正是那八杯水,「曼達盤」也不是其上的珍珠瑪瑙石頭,這些都是啟發觀想之物。我們並不直接看那「華」之指涉,而是藉其形式觀想其後的「非華」,因此一如先前所說,藝術史的視覺分析訓練,在此要萎靡了。反而是為汪柏成策畫此次個展「華非華」,同樣修佛多年的的田奈藝術負責人黃瀞誼,為作品所下的註腳:「我從他的畫中看見佛經。」才精確簡要地點出何以在汪柏成作品中的「看」,應是「觀」。
當代書道的藝術轉化
當問到汪柏成,書法與書道之關聯與異同,他回:「法,是技法;道,是心法。」習書道20多載,技法已是承載心法的媒介。針對當代書道的精神展現,他曾於2013年發表《築書道宣言》,為源自日本而盛行亞洲的表演性書道,於再現與表現之間尋求平衡,結合了他對書道、藝術與生命的思考。「築書道」三字各有意義,「築」乃過程,結構或解構漢字,借古化今;「書」乃行為,為運筆的「八面出鋒」與佈局的「計白當黑」,知古通今進而發揮創造力;「道」講究從心體悟通達,轉化生命經驗成藝術養分,並推廣於大眾。他的書道功底在視覺藝術上,與國畫根基結合,尤精於運筆流暢細密的白描線法。在前作以泥金繪於紙本的《迴》、《初》、《菁》、《立》、《流》、《器》、《欠》等作,白描金線不規則地排列、扭曲、延展、彎折、發散,每件作品皆如一個獨立的生命體,帶有自然的張力與美感。在「華非華」系列中,汪柏成使用了這「點石成金」般難得的技法,描繪華美之花的層層重瓣與纖纖細蕊,每一帶矯飾主義式造作的線條,都似一處感官,意有所指地引人傾心。
「華非華」系列中的白描技法尚有二點絕妙,一為自建築背景啟發,自建築製圖中,以線條構成量體的概念,為向來平面化的白描花樣勾勒加入量感;二為其自取自前作《之間》探討的空間佈局。書道的空間佈局講「計白當黑」,從字的結構到篇幅佈局都要虛實相映,概觀「華非華」之花,乍看花瓣似有彩墨填實,細察則為肌理色調,以平面背景作為白描空線之實,而以白描繪花之體感襯出空間深度,虛實互補互襯,跳脫白描平面的二維思考。
在「華非華」另一探討白描線法的思惟層面,汪柏成用了線條之「變」與「藏」,其「變」為線條間蝴蝶效應般的牽引互動,自第一筆落下,便無回頭之路,一筆牽動一筆,線條間牽連出關係與張力,譬喻人自出生後進入家庭、群體、社會,與他人互動往來的關係脈絡。而隨入世愈深,人情往來愈是錯綜複雜,從網格至葉脈至蛛網,而慾望便在之間得以滋養生長。做為藝術呈現,刻劃生之慾念的張牙舞爪,似乎更具表現力且引人注目,但在佛法與書道的修持養心之下,他得以藉平常心看世間的貪瞋痴慢疑,也許慾望常在,但華之非華的價值,才是靜(淨)心的法門所在。
文│呂學卿